苏珊·桑塔格都63了,简直无法接受。真的是“岁月忽已晚”。60年代,她以《论同性爱》一文惊动文化界,此后她在《党派评论》、《纽约书评》等刊物上发表的论文更加意气风发,一时间人人争说桑塔格。除文风锐利、气势迫人之外,我觉得她的胜出还是在于评骘对象找得好。她的书《作为隐喻的疾病》区区八十几页,却有惊人之语,将结核和癌症在文学作品中的隐喻涵义揭示出来。原本这种小题目不容易做大文章,但桑塔格确实是第一个谈这问题的,再加上议论透辟,读者自然觉得耳目一新。后来她再续这个话题,解剖爱滋在当代的隐喻涵义,轰动情形可想而知。
桑塔格1977年出版的《论摄影》现在已成经典,这又是一部开山之作。当时摄影悄悄潜入人类的精神领域,桑塔格敏锐地意识到这种新生事物不但会对艺术产生冲击,而且将改变人们的认知模式。开宗明义,她说:
“摄影术肇始于1839年,从那以后,几乎所有事物都为摄影所记录,至少看来如此。正是这永不餍足的摄影镜头将我们从柏拉图的洞穴困境中解放出来。摄影在教给我们新的视觉模式的同时,也在改变和扩大我们既有的观念,告诉我们什么东西值得看,什么东西允许看。摄影是一套看的语法,更是一套看的伦理。摄影业最为深远的影响在于它将一种认识加诸我们,即人们可以把整个世界当作一系列相片,纳入脑中。”
从这里可以看出些爱默生的风格。桑塔格立论刻意求新,当然与爱默生不可同日而语,但那种整饬精警的文风却是一致的。听说《论摄影》的中译本不日面世,爱看清词丽句的读者有福了。
小说《恩人》、电影《食人生番二重奏》也是桑塔格比较知名的作品,不过大家提到她,首先还是想到那个笔锋到处莫不披靡的女批评家形象,一定要谈起她的第一本书《反对释义》。其实,现在我们来看《反对释义》,已经没有30年前的那种兴奋了,毕竟桑塔格最大的贡献是在领潮流、开风气。但这并不妨害《反对释义》仍然在文学院的学生们那里被推崇和模仿,它的文字实在好看。她评加缪的《札记》,说“年轻的加缪写作起来像一个法国的尼采,在尼采野蛮的地方他忧郁,在尼采愤激的时候他淡泊,在尼采个人感情和主观膨胀到疯狂程度的地方,他的语调却既冷静又客观。”我们细揣文意,发现这种比较好像并没有多少根据,无非是兴会之笔。但是一路读下来,只会觉得酣畅,内在的脉络都顾不到了。
哈佛的《美国当代文学导引》很有权威,写《妇女文学》这一章的伊丽莎白·詹威却不肯把桑塔格纳入探讨的范围。她认为桑塔格的批评文字和汉娜·阿伦特的政论一样运用了男权体制下的批评准则,与妇女的特殊存在无涉。实际上,在喧闹的60年代,桑塔格和很多女性作家一样是在“白种男人”的文化世界里面讨一席之地。伊丽莎白·哈德威克、玛丽·麦卡锡、琼·迪第恩,还有桑塔格和阿伦特,那时出众的女论者恐怕都多少带些男性的声音罢。我觉得戴锦华的文字便有几分桑塔格的味道,这是很有趣的。
1992年度的《美国最佳散文随笔选》由苏珊·桑塔格负责选定,她在引言中为散文打抱不平,认为小说家和诗人不会在说出自己本行时有丝毫迟疑,可是谁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散文家呢?散文总是被定义为“它同时也是什么,或者它不是什么”,却始终没有独立的身份。桑塔格说散文实际上是一种个人化的智性写作,散文家应该以思考和对抗为荣。不过,说是说,她的心里未必真的平衡。前两年她接受采访的时候可是牢骚满腹:说生了病也没钱医,多亏几个朋友帮着凑;说整本整本的书不能再写了,散文和小说随写随发,钱来的快,房租总是要付的。桑塔格拒绝承认自己有名,她说:“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像我的生活,其实我是每天困在闷热的房子里面赶稿。”总觉得这有点不像桑塔格、不像那个《反对释义》的作者。或许她真的老了。